17岁从农村逃婚,我在鹤岗给自己买房
- 来源:十点人物志
- 时间:2023-08-19 08:21:25
女孩花花始终记得,她拖着行李箱走出鹤岗火车站的那天,天空突然飘起了鹅毛大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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东北小城的空气冷冽,清新。本地人告诉花花,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。她张开双臂,在雪中不停地转圈,心中充满了即将开始新生活的欣喜。
那是2021年的10月末,距离她逃婚离开“吃人”的原生家庭,已经过去了4年。
花花是00后,老家在湖南邵阳一带的农村。10岁那年,一纸重症肌无力的诊断证明,彻底粉碎了她的生活。这是一种罕见的慢性免疫系统疾病,又名“不死的癌症”,具体表现为浑身无力,肌肉逐渐萎缩,部分患者最终会因呼吸衰竭而死。
因为生病,花花失去了正常的校园生活,也失去了父母对她本就不多的爱。父母一心想让花花嫁人,花花刚满16岁,他们就强迫她和不同的男人相亲,甚至让一个30多岁的陌生男人住进家里,与花花独处。
为了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,花花逃跑了。她带着偷偷攒下的几百块,坐上了远离家乡的火车,几经辗转来到广州,一边打零工,一边治病。
父母威胁、哄骗的短信源源不断,但花花下定决心,“死也不回家”。2021年,花花在网上看到鹤岗低房价的新闻,她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,分期4万元,买下一间60平米的小房子,搬去鹤岗生活。
在很多人心中,低房价、低物价的鹤岗是躺平者的乌托邦,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。而花花觉得,对于像她这样没有退路的人而言,鹤岗是最后的落脚地。
以下根据花花的讲述整理。
一、10岁那年,我确诊绝症
10岁那年,有天早晨我醒来,突然发现左眼睁不开了。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,看什么都有重影。我去照镜子,发现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。
我讲给我妈听,但她并不在意,只说应该是被蚊子咬的。
不久后,我妈带我出门吃酒席。我走着走着,突然什么都看不见了,被脚下的台阶绊倒,身体直直地栽下去。我妈这才意识到,我的眼睛问题有点严重了。
我爸带我去市里的医院检查,医生告诉我,我这个病是重症肌无力,一种疑难杂症,既查不出病因,也无法治愈。市里的几个医院都束手无策,我爸又带我去了郑州、北京的大医院看病,花了几万块钱,却收效甚微。
一个月后,我妈在老家爆发了,喝令我们立刻回去。因为她发现,我爸在带我看病的同时,还在途经的那些城市嫖娼。
我爸妈的关系很扭曲。我爸年轻时是个混混,我妈16岁就跟了我爸,17岁生下我。从她怀孕起,我爸就在外面和别的女人乱搞。在我的印象中,他们俩永远一个在出轨,另一个在捉奸,逼急了就吵架、打架、闹自杀。
我出生以后,爸妈去了外地做生意,没空管我,所以我小时候是在爷爷家长大的。
爷爷是抗美援朝的老兵,腿在战争中受过伤,耳朵也不太好。我们住在农村山顶的老房子里,两三个月才能吃上一顿肉,平时吃的最多的是白糖泡饭,因此我一直有些营养不良。
我10岁的时候,弟弟出生,需要人照顾,于是爸妈给我打了一通电话,把我接回身边。
他们在县城租了套房子,但是没有给我的房间。我白天上学、照顾弟弟、做家务,晚上睡在客厅狭小的单人床上。夜里大门关不紧,总有冷风从门缝窜进来。
这两年我和一位老中医聊过,他说我发病的关键点应该就在那一年。我本来身体底子就差,又换了环境,每天过度劳累,身体才会突然垮掉。
后来,爸妈放弃了带我出去治病,让我在家静养。他们并不怎么关心我,即使我每天躺在床上,虚弱到无法动弹,他们也依然在工作、打牌、吵架、带弟弟。
那时候我特别傻,很渴望爸爸妈妈来看看我。当时有一种激素药,我每次只能吃半颗。有次我偷偷吃了五颗,用药过量,立刻疼得浑身发抖,几乎是满地打滚的程度。我爸妈被吓到了,紧张地过来把我扶到床上去,又把饭菜端到床边给我吃。
花花如今一个月需要吃的药
这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令我幸福得想哭。为了让他们继续关心我,我一次又一次地胡乱吃药,又一次次发作。
爸妈开始怀疑吃药到底有没有用。我每个月吃药要花几百块钱,他们本来就嫌贵,又发现我吃药后并没有变好,偶尔还会发病,觉得不如不吃。
停药之后,我的身体更虚弱了。从1数到10,我只能数到5,再往后数,声带就发不出声音了。
我无法再去上学,也不敢出去见人,每天只能待在家里做家务,照顾弟弟。生活很寂寞,我没有同学,没有朋友,唯一的消遣是用爸妈淘汰了的旧手机看小说。
那几年网文很流行,一些小网站的作者自己没时间写文,会找枪手代笔,对质量要求不高。我找到了一个千字5元的代写渠道,每天在手机上拼命码字,最多时一天写过一两万字,赚的钱都用来给自己买药。
经过无数次试药,我的身体状况终于稳定住了,至少生活能够自理了。
二、逃跑的“新娘”
我16岁时,小姨撺掇我妈,说要赶紧给我找个婆家,“趁她年纪小能怀崽还有人要,相亲嫁出去吧,不然你们养她一辈子啊?”
这话给了我妈灵感。她开始密集地给我安排相亲,还警告我说,“要是别人问起你的病,你就说你已经好了,现在只是后遗症,不碍事知不知道?”
她们与其说是给我相亲,倒不如是在给我找买家,找能看上我的人家。我无力阻拦,只能借口回村照顾独居的爷爷,逃到乡下。
十七岁生日时,爸妈突然赶回老家,说要来给我过生日。我受宠若惊,还来不及感动,第二天就被他们强压着和相亲对象见面。
对方是个30多岁的男人,在工地干活。大约半年前,小姨把他介绍给我,我很抗拒,明确表示过我不喜欢他。谁曾想,爸妈居然瞒着我,直接把他和他的家人接来村里和我见面。
在村里住了太久,我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。为了让对方能看上我,我妈特意带我去买了一条100多块钱的黄色连衣裙,又把自己脚上的高跟鞋脱下来,强迫我穿上。
两家人坐在一起吃饭,我的脸色非常难看,但所有人都像没看见一样,相谈甚欢。每个人都对这场婚事非常满意,除了我。
两天后的清晨,那个男人突然背着一个大包,住进了我家。爸妈一大早就躲出去了,理由是“给你们俩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,好好培养感情”。山顶的老房子里,只剩下了我、他还有年迈的爷爷。
仅仅相处了半天,我便觉察出了这个男人的古怪。一个30多岁的人,什么都不会干,所有事都要打电话汇报给自己的妈妈:“妈妈,我跟她刚刚吃完饭了”“妈妈,她现在在厨房洗碗”“妈妈,我跟她说话,她不理我,怎么办”……
他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,只要看到我,就要过来摸摸我的手,捏捏我的腰。我不敢反抗,甚至不敢拒绝,只能笑一笑,委婉地避开。
我知道,我面对的是一个成年男人,房子在山顶,家里又没有其他人,我爷爷在房间里,耳朵几乎听不见,万一发生了什么事,我叫破喉咙也没人来帮我。
那段日子,我恐惧到了极点,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,头发大把大把掉。我其实一开始想的不是逃跑,而是自杀。农村老家是个二层小楼,我要是站在楼顶往下跳,是可以把自己摔死的。
我在网上发了一篇帖子,叫做“再见,世界”,想在死前把自己的经历全部写下来,当作离别的仪式。很多网友回帖挽留我,其中一个网友不断地私聊我,说世界很大,我应该出去看看,大不了我还可以跑,要是我没地方去,她在合肥有一套房子,马上就要装修好了,可以借我落脚。
我像是被点醒了一样,是啊,我还可以跑!就这么死去,多不甘心啊,我还没有看过世界,还没有和现实里的朋友在阳光下逛过街呢。
于是,一天夜里,我揣着写网文攒下的几百块钱,几件衣服,还有一把菜刀,跳窗跑了。从山顶跑下山脚的路,有无数条狗在冲我狂吠,还有认识的村民打着手电出门看。我紧紧握着刀,心想,万一被抓住了,就一刀割断自己脖子的动脉。
到火车站已经是六点了。我买了最早一班去合肥的车票,等到发车以后,才给我爸发了一条信息,说我已经走了。
我爸是个非常精明的人。过了十几分钟,他回复,问我在哪儿,让我先回家,他现在出门去接我。
还是我妈沉不住气,不停地给我发语音,边哭边骂,说我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。小姨也打来电话破口大骂,因为她已经收了相亲对象的红包,且金额不菲。她一样样列举男方来我家提亲的花销,让我必须以三倍金额赔偿。
在她们的骂声中我才得知,我爸收到信息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开车去车站了,现在正在车站里挨个搜我。
三、一个人的鹤岗
到了合肥,我住在网友家。对方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姐姐,我们素未谋面,我能看出她其实很害怕,可能是没想到我真的跑出来找她了,但她还是好心地收留了我,把新房子的钥匙给了我。
我在那里住了快两周,每天昏天黑地写小说。当枪手的好处在于,稿费通常是一周一结,如果你着急用钱,和甲方说说好话,也可以一天一结。
逃到合肥后,花花拍摄的照片
攒够几百块,我把大部分钱都留给了小姐姐,然后买了一张去广州的车票,投奔另一个在网上认识的女性朋友,一起在广州郊区租房生活。
家里人没有放过我。我爸先是和我打感情牌,好声好气地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,有什么话回家好好说,他们都会改;接着又说家里离不开我,妈妈整天以泪洗面,弟弟也很想我;还隔三差五说爷爷病危了,我若是还有良心,就应该立刻赶回去。
见我不为所动,他们又开始威胁我,说已经查到了我在哪个城市,住在什么地方,如果我再不回去,他们就报警,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看看最后到底是谁难看。
那几年,我宛如惊弓之鸟。有一段时间,我对房间的门都有一种下意识的恐惧。我不敢碰那扇门,生怕一打开门,发现我爸站在外面。晚上睡觉,只要楼下传来说话声,我都会惊醒,以为他们追过来了。我太清楚我爸的脾性,但凡被他抓到,他会往死里打我,就像家暴我妈一样。
我每天唯一的目标就是多赚点钱,给自己治病。最拼的时候,我同时接了三本小说在写,天黑后去菜市场捡菜叶子回来吃,省吃俭用一个月,才能存下几千块。
但我的病终究是个难治的病,需要不断地试药,找名医看病,寻找适合自己的治疗方法。想要长期在广州生活,经济压力太大了。
花花在广州看病期间喝的中药
2021年,我在网上看到了鹤岗低房价的新闻。那时我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,还在医院住院。某天闲来无事,我进了一个鹤岗的微信群,群里有一个小姐姐,家住南京,之前手里有余钱,在鹤岗买了两套房,但是没空过去打理,所以想卖掉一套。
我开玩笑地说,不如你卖给我吧。没想到小姐姐爽快地答应了,一套60平的两室一厅,4万块卖给我。我当时身上只有一千多块钱,于是我们商量好分期付款,我每个月给她转账1500,付完为止。
像做梦似的,我就这样来了鹤岗。来之前,我对鹤岗一无所知,只知道这里房价很低,我或许能喘口气。朋友们得知我要去东北,都很震惊,说东北冬天那么冷,你身体这么弱,能活得了吗?
来鹤岗的第一天,就遇上了下雪。那天下午,我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,刚走了十分钟,突然大雪纷飞。本地人说那是鹤岗那年的第一场雪。我特别激动,在雪里不停地转圈圈,感觉好浪漫啊——刚到一个地方,它就为我下了一场大雪,像是为了特意迎接我。
小姐姐留给我的房子是半个毛坯房。我没有钱装修,地板的涂料是自己刷的,梳妆台和衣柜是从小区闲置群里淘的。虽然房子很简陋,但每个物件都是自己亲手添置的,所以很有感情。
一日三餐我习惯自己做饭,以蔬菜为主,偶尔放一团肉丝。这里的猪肉经常降价,最便宜的时候才6块钱一斤,一个月的伙食费只要两三百块。
家门口的菜市场
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候,我都是一个人在家里工作,和我养的猫待在一起。它们原来的主人离开鹤岗了,临走前在群里说,如果没人要,他们会把猫扔在街上。我看到以后觉得挺难过的,于是把它们接了回来。
有时候累了,我会去楼下散散步,跟小区里的老太太们聊聊天。这里的人都很淳朴热情,经常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,让我想起我过世的奶奶。偶尔,我也和新结交的朋友们出去吃火锅、看电影,鹤岗这两年来了很多外地人,光是我认识的网文写手就有几十个。
转眼间,我在鹤岗生活两年了。我很喜欢鹤岗这座城市,它包容、安静、远离纷扰。湖南的冬天总是又湿又冷,自从来了鹤岗,每到冬天,房间里暖气开得很足,我穿着裙子坐在窗边看大雪纷飞,有种寂寞的幸福。
鹤岗的冬天
四、陌生人的善意,支撑我活下去
不过,最近我打算离开鹤岗了。
在鹤岗的这几年,我的身体状况并不太好。虽然能够正常说话,但其他方面仍然起伏不定。有时候出门吹了风,走路稍微远一点,或者坐了半小时公交车,就会疲劳过度,然后连续一两个月高烧不退。
朋友们把我送去医院,医生看了我的情况也很吃惊,说鹤岗的医疗条件救不了我,让我立刻转院,去大城市的医院治疗。
因为长期打点滴,手一碰就疼,所以用纱布包起来
家里人对我的骚扰也没断过。之前我爸打电话威胁我,问我是不是接种了新冠疫苗,他已经通过疫苗查到了我在鹤岗市,如果我不立刻回家,他会马上杀过来。虽然他未必真的会来找我,但他的话还是给我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,让我感到鹤岗不再安全。
无论如何,我都不会回家。回家对我来说就是死路一条。我偷偷看过我爸的视频号,发现他和我妈最近想去云南边境做生意,这样一来,家里只剩十几岁的大弟弟和还在上幼儿园的小弟弟,他们逼我回去的用意再明显不过。
在那个闭塞落后的村庄,没有人会帮我。我走以后,村里都在传我和野男人跑了,就连我弟这两年加上我微信的第一句话,都是“姐你那个野男人呢?”
离开家时我17岁,如今我已经23岁了。这么多年,我从未和家人视频通话过,我猜他们对我的样貌已经记忆模糊。再过几年,即使我站在他们面前,他们也不一定能认出我。等身体好一些了,我打算给自己换个名字,把户口单独迁出来,彻底和他们划清界限。
也许会有人说我不孝,毕竟他们生养了我。可那到底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,我不愿再回到噩梦里去。
坦白说,我也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,我的身体随时可能垮掉。但在我还能动的时候,我想好好享受当下,认真吃每一顿饭,看每一天的夕阳。
花花给自己炖的冰糖雪梨羹
我还要努力工作,多挣一点钱。这几年看病吃药,找朋友们借了很多钱,虽然他们从不催我还,但我不想亏欠人家,身体状况好的时候我就多码点字,能还一点是一点。
假如我的生命只剩下三天,我不能在伤感中度过。我必须做完我想做的事情,吃完我想吃的东西,看我想看的东西,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,不能给自己留遗憾。
我得为我的猫找到靠谱的人家,不然它们就要变成流浪猫了。还有我在阳台上种的辣椒苗,我要把它们送给邻居,或者种在楼下的花坛里,让它们自由生长。
花花养的猫
回想这些年的经历,虽然上天没有给我健康的身体,疼爱我的父母,但这一路我也幸运地结识了很多好人。每次遇到难关,都有人出手相助,是他们的善意支撑了我,让我能够活下去。
接下来要去哪里,我还不确定。我很向往旅居的生活,喜欢不同城市独特的风土人情。所以我要努力地把自己的身体养好,直到有一天能重新出发,在每个城市住上一年,两年,三年,再前往下一个城市,尝遍美食,看遍风景,我想这样才能不枉此生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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